Scholars' Blog

6 April 2020
Brian Wong
By Brian Wong

中間派有無未來 (上)

離立法會選舉還有半年,只見各方勢力風起雲湧,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

筆者想集中探討的,乃是「中間派」一說。

一、   中間派之歷史來源

此時,必須容許筆者來個國際歷史簡介。80至90年代的西方民主國家出現了一股壟斷政壇的新自由主義風。英國政府由戴卓爾夫人強勢統領、美國則出現了列根總統、歐洲其他國家也踏上了市場自由化之路。為了迎合公眾態度向右傾的大趨勢,當時的傳統左翼政黨不得不採用由吉登斯(Anthony Giddens)等人所主張,在極端資本主義及社會主義之間開闢的「第三條路」(Third Way)。「第三條路」主張政府在資本主義框架下推行有利達致社會公義及逆轉經濟剝削和不平等的政策,在社會文化議題上持左傾進步主義態度、在經濟議題上推行中間偏右而混合凱恩斯學派/新古典經濟學派的政策。結果工黨黨魁貝理雅(Tony Blair)於1997大敗馬卓安(John Major),而民主黨的克林頓(Bill Clinton)也於1992擊敗尋求連任的老布殊(George H. W. Bush)。兩者推行的「中間派」路線被其支持者推崇為將既有政治三角化(triangulate)的復興思維,可也被不少忠實「原則派」批評為背棄社會自由派的根本原則。現時香港泛民內部對功能組別選舉裡所謂的「攬炒」、「人哥」及「新。寸土必爭」(不知後兩條路線有多大實際分別)三條路線之爭,正是在某程度上重新操演著三角化的現象,只不過受「三角化」的對象並非意識形態,而是「民主運動」的操盤運作。

反看香港政治中的「中間派」,缺乏的除了是西方同僚超過三十年多的額外歷史,更欠缺類似的「統一論述」(unifying narrative) 或基礎論述。當然,中間派的出現並非一日之寒,「肯肯定」並非從天上掉下來。03年臨門倒戈的自由黨、創黨初期的公民黨、08至10年走入中聯辦進行普選磋商的民主黨(當年參與其中包括黨內元老級人馬,如劉慧卿「卿姐」、張文光、何俊仁等人)、以至前保安局局長葉劉淑儀留美學成歸來創立匯賢智庫初期,這些皆或多或少表達出多方對談、在大是大非之前不按意識形態或既定立場所綑綁、跨越左中右等「中間派」所追求的大原則。除了公民黨及新民黨為例外(某程度上因為他們也隨著時光流逝,在大時代巨輪下被逼歸邊),皆承受著莫大的輿論壓力。激進泛民者將民主黨與中聯辦談判描述為「背棄民主運動」。而激進建制對自由黨親商界的不信任,自03年田北俊辭去行政會議一職後,只有變本加厲,令自由黨變成建制派中的「壞孩子」。

可是「中間派」此詞,大概是於2014年左右開始才明確的出現在香港政治論述裡。只見在佔領中環運動之後,在本土、自決、甚至激進港獨思潮及激進建制派(包括「愛」字輩)的藍黃白熱化衝突下,大部分港人確實感到無所適從。2016年的「魚蛋革命」(旺角二月示威)後,向來「和理非」的港人,甚至曾經懷著短暫熾熱的激進思維的市民,對暴力模式的抗爭似乎產生一定抗拒。當時真正代表香港所謂的「沉默大多眾」,既非某自稱為「沉默之聲」的組織,也非主張港獨或暴力革命的極端少數。2016年的立法會選舉,油然出現了一系列的「中間勢力」組織或政黨,由狄志遠及黃成智等人成立的「新思維」,到現任行會成員湯家驊所設立的「民主思路」以至在西貢盤據一方的方國珊,再加上走專業公務員路線的新民黨當中的田北辰及功能界別當中的「開明建制派」,自行標籤為「第三條路」的中間派之崛起似乎已成既定事實,香港政治在某些有心人眼中「有望重回正軌」。

二、   中間政治與中間派的分別

2015年香港大學民意研究計劃民調數據顯示,香港自稱為中間派的支持者佔41.9%,民主派支持者佔28.4%,建制派支持者佔11.4%。但是自稱為或被外界普遍標籤為「中間派」的人士,整體而言未能在過去五年於香港政壇中確立其地位。在2016年立法會新東補選中,屬於中間派的黃成智及方國珊選票總和不足43萬總有效票數的12%,低票落敗。及後2016年立法會九月選舉,中間政黨出現不少資歷優越而有一定素質及經驗候選人,包括民主思路的麥嘉晉及黃梓謙,雖然贏得了口碑及傳統泛民及建制中不少人的喝采,可未能成功當選。新界東三名「中間派」候選人總得票為7.49%、港島區則稍為明朗化,徘徊在12% 左右。及至自該時起的數次補選,被蔑稱為「鎅票」以至「建制B隊」者皆低票落選。區議會選舉變天,並非一日之寒,更不應為任何了解香港政治之人帶來「驚喜」。

當然,如果從純粹的選舉最表面結果而從而就中間派的「失敗」蓋棺定論,這未免過於膚淺。固然現在立法會裡面只有一名自稱為中間派的議員(陳沛然),可是無論是2017年萬人上街支持曾俊華選特首、網民對如曾鈺成及田北俊等「開明建制」人士的向好言論、以至反逃犯示威當中曾力諫中央及禮賓府的個別傳統親中人士、又或者11月某晚上理大衝突當中前往理大「營救」示威者的「營救聯盟」,這些皆是「中間政治思潮」於香港的表現及表示。需知道衡量從政成功,並非一定是單靠選票或「受歡迎程度」做準。在一個看似二元分化、看似沒有可能打破政治僵持死局的氛圍下,中間政治並非毫無生機,更並非「一潭死水」。

但無一例外的是,他們沒有人自認為「中間派」,更不會拿著「中立」或「無政黨」等標籤去描寫自己的政治立場。由此可見,中間政治明顯並不局限於,甚至並非由鮮明確立自身地位的「中間派」所擔當。「中間政治」涵蓋的光譜,由溫和泛民到開明建制,再到退休公務員行列及傳統學術菁英,這些皆遠比所謂的「中間派」來的深厚及廣泛。當中包括不少退出中間派議政團隊而走上獨立路之人,包括以上提到的兩位前民主思路成員。

可是令人生疑的地方出現在此:如果中間政治真的有「市場」,那為何旗幟鮮明的「中間派」,政途卻與以上的「中間政治」大相逕庭,並未能在(包括反逃犯修例前)的立法會或區議會選舉將此市場有效地轉化為議席,更未能在整體影響政府施政或社會輿論空間層面上取得明顯成就?

有一說指,問題在於「外在因素」。在泛民支持者眼中,就算是在反逃犯條例示威之前,從「DQ案」到明日大嶼,從一地兩檢到政府對港獨思潮或言論的追擊等,種種跡象皆令他們對中間政治感到死心 – 「對話」、「妥協」、「聆聽」,這些口號在口號氾濫、內容空泛的政治氛圍裡令人不勝其煩,因為大部分明確反對政府之人並不認為這些措施能夠有效影響政府施政。再加上反逃犯示威當中的警民衝突、政府連番的回應失誤、及後更深層次反映出所欠缺的政治智慧或基本原則,這些皆令本來對「溫和政治」有憧憬的市民一次又一次失望。再加上逃犯示威啟發年輕人普遍較為激進及獨立於傳統泛民的「自決」意識形態,在網上及同輩群體「同仇敵愾」的回音牆效應下,視任何主張「談判」或「對話」者為天方夜譚,甚至是「鬼」。

而另一邊廂較為激進並日益增長的「深藍」建制支持者,向來並不接受「第三條路」所提倡的某些開明意識形態提倡,或對他們眼中的「對話」感到極大疑惑。不少「藍營」重旗手視年輕人為受到誤導、甚至受到外國勢力所煽動的犯法青年。試問在「法律/違法」思維框架壟斷下的藍營,又怎會接納模凌兩可的「中間派」?尤其在是次示威之後,有不少「淺藍」人士邁向極端思維:無論是因為象徵道德倫理的警察「受暴徒打」或他們欲「收成」的既定利益所受到的根本威脅,他們皆認為所有主張妥協或重修政治破裂關係的輿論皆是對「暴徒」的縱容。加上建制商圈及最為團結的工會及專業人士在是次社會運動中首當其衝,自然對主張「黃色經濟圈」、「私了」、「革命」之徒恨之入骨。

可是這並未能解釋到在社會矛盾大致化解,社會整體環境大致平靜的空檔期中(例:雨傘運動之後的兩年沉寂、2016年立法會選舉前夕、林鄭月娥特首上任後的一段「蜜月期」等階段),為何中間派仍然未能「抬起頭來」。中間派智庫及個別獨立人士在幕後也許有默默耕耘,但卻明顯未能坐享其成。這又是為何?這更不能解釋到為何「中間力量」在非選舉模式下仍能在香港政壇佔一席位,在以上提到的關鍵時候發揮舉足輕重的作用。如果純粹將所有問題怪罪在「外在因素」上,未免顯得有點掩耳盜鈴,倒果為因。需知道廣泛市民背棄「中間派」不是一個偶然的現象,而正正是反映出對其所提倡的「中間路線」之根本性失望 (fundamental disillusionment)。

三、   中間派之結構性問題

中間派政治勢力真正的問題,不容他們推搪隱藏,更不容任何意圖在香港推行「中間路線」之人所忽略。

有不少評論曾經指出「中間派」個別人士的從政態度或對異見(尤其是偏向泛民之人)的不對稱批評、更有表示指部分組織充斥著帶有個人政治或歷史包袱之從政者,從而未能開闢一條新路,導致「中間」變成建制,筆者在此也不需要詳談。

可是從結構性層面來說,香港的「中間派」政黨往往缺乏內部協調,更沒有一個能夠統一各方的主體論述。所謂的「中間政治」的構成,包含著由商界所支持的新自由反彈主義、由少數族裔及高學歷知識分子派所支持的社會自由主義、也包括一種貫徹部分「中間政客」的和稀泥兩邊各打五十大板主義。需知道因為香港的「中間政治」,有異於外國當年出現的第三條路背後的小資本主義家及社會自由高資產人士,而並沒有自己的固定支持群體。本身「中間派」在香港借代的是一種態度,不是一種意識形態,更並非一個能夠緊緊箍筋市民投票意欲的「選舉指標」。「中間」政黨對中港關係要不是模凌兩可,便是缺乏彈性及全方位的撰述。至於向大眾推廣社會願景,雖然有個別人士確實做得不錯,可惜「一竹竿打一船人」是選舉常態,而「中間派」也未能擺脫早已被定型標籤的命運。

更可況有不少自認中間派者,也未必會在選舉之時投票給予中間派。這也許出於對相熟候選人的既有眷戀,也可能是因為中間派政黨本身地區樁腳及資源嚴重不足,更可能是因為他們本身並不認為中間派候選人有機會獲勝或值得支持。從個人層面來說,路是人走的,而當選民認為某自稱為「中間派」的組織或政黨非但沒有在關鍵之時是其是而非其非,更變本加厲地為現有政制護航,又試問怎能贏得市民的信任或支持?

溝通理論家麥克盧漢(Marshall McLuhan)曾說,「媒介即訊息」(“The Medium is the Message”)。媒介不只指平台或訊息模式,更涵蓋著訊息傳達者及傳達手法。今期筆者探討了中間派的過去,而下期筆者將會探討其未來必須做出的選擇,以至中間派是否應該call it a day,還是言之尚早?

 

About the author
Brian YS Wong is an MPhil (political theory) candidate at Wolfson College, the University of Oxford, and current Rhodes Scholar-elect for Hong Kong in 2020. This article was published on 6 April 2020 by Hong Kong Economic Journal.